第二百九十九章 未能深结隐-《诡秘武林:侠客挥犀录》


    第(1/3)页

    深夜,崇安东察院的厅房拥挤得转不开身,摆满典籍的旧木架歪在墙角,半人高的故纸堆挤得歪斜,陈迹爬满泛黄的纸页,混着尘土味往鼻腔里钻。

    崇安县令管声骏置身其间,面前摊着一本嘉靖年间乡贤邱云霄所修《崇安县志》,手边粗陶碗里的茶汤已然凉透了,惟独愣怔看着县志的“吏治”一卷,刚刚写就的批注墨迹干涩,如今又被他攥得发皱的指尖蹭花了半边。

    这一夜外面喧嚣震天,似乎有喊杀声混着哭喊声飘进来,管声骏穿着云纹排列稀疏的鸂鶒纹方补服,双手攥紧笔杆指节泛白,似乎在等待着什么。

    他搁下笔,起身往窗边挪了两步,却不敢招来衙役,唯恐衙役与净鬳教那群妖人有所勾结。于是他又踱回案前,指尖反复划过嘉靖县志卷边的封面。那页脚的虫蛀孔看得他心烦,他刚要抬手拂去书上的灰,只听“砰”的一声,洪文定推门而入。

    管声骏侧着身子看向门口,头顶是为政以德的牌匾,窗棂裂了道指宽的缝,风裹着沙尘斜斜漏进来,烛火照见空中飞舞的灰絮,就听见洪文定的声音传来。

    “县尊,净鬳教已经被我阻止,可我在城外遇见了数百官兵星夜潜至,各携刀兵火器云集,不知县尊可曾知会?”

    管声骏目光再三收敛,又再三落到洪文定的脸上,忽地哑然失笑般说道。

    “难怪城中喧闹一夜,胜负却始终未见分晓。你到底是什么人?”

    两人就这样对视着,管声骏先伸手端起那碗凉透的粗陶茶,抿了口又放下,才慢悠悠抬眼。他眼底没半分愧疚,反倒带着种居高临下的“通透”。

    洪文定也不再遮掩,再次抱拳。

    “在下真名洪文定。”

    管声骏听闻听到洪文定三字之初无反应,细细咀嚼了一番,忽然目光中露出狐疑惊诧,良久才压去。

    “难怪你对武举置若罔闻。说吧,你们要什么利益好处。”

    洪文定摇了摇头,“我只想还崇安县百姓一个太平。”

    “洪少侠还是年轻,读不懂‘经权之道’。经者,除贪腐、安百姓;权者,起乱局、收柄器。”

    管声骏微微笑道:“《孟子》说‘无恒产而有恒心者,惟士为能’,崇安百姓目光短浅,笃信净鬳妖人而不奉法,怎知我是为了长远安稳?内有乡绅勾结作乱,外有奸吏朝夕弄权,我身为县令把他们的把柄收回手里,怎么替百姓‘争恒产’?”

    洪文定却一味的摇头。

    “我读书少,爹和师父都教过我善恶从来两立,行侠之人所做的事,就是以己之道施于天下,看到不平之事就要挺身而出。如果不练武功遇事要忍,练了武功遇事还要忍,那这个武功不就白练了吗?”

    管声骏认真看了洪文定一样,见他脸上满是笃定,冷冷一笑。

    “阁下既然想插手我崇安县的事务,何必找如此多的理由借口。武林中人争名夺利,所求无非山头土地、弟子佃户,再开设武馆、巧取豪夺。莫要说你们都如此明目张胆了,本县还能看不出来?”

    管声骏说着,就从书案边取出洪文定送来的那份为蜑民入籍落户的文书,冷冷看着洪文定。

    洪文定这下明白了,为何管声骏会在恒旻大和尚引荐之后,就对自己委以重任,在管声骏看来,洪文定是个急需利用自己权柄的人,而这样的人就比崇安县内,那些徒因县令之名貌合神离之人更可靠。

    “县尊,崇安县大权旁落,始于嘉靖冤案。‘为政以德譬如北辰,居其所而众星共之‘,而后才有皂袍青靴的净鬳教趁隙蜂起。你应该也是查阅过了刑案文书之后,才更加下定决心要火中取栗吧。”

    管声骏默然不语。

    嘉靖年间杨家的刑案卷宗他确实看过了,但也只有看到原件他才真正的死心。只因这个案子在细节线索上毫无悬念,是个彻彻底底的冤案,但在断案定罪上也无可奈何,是个铁一般的死案。

    曾担任过任光山知县的他很清楚,这个案子与其说是凶杀案,不如说是崇安士绅豪强们联合起来,在向官府施压挑衅,而嘉靖年间捐输极高,知县若是得罪了士绅豪强后果不可估计,因此只能妥协退让,将罪责想方设法归罪到被杀的“奸夫淫妇”自己上,用道德和法制的双重审判证明死者自身有罪,杀人者罪有可恕,让这件案子变得铁证如山。

    也是这件事情之后,净鬳教主张姓妖人设坛做法,让崇安府衙之中日日有冤魂泣血,无头尸体白日穿堂。

    要知道在老百姓心中,能比官服权利威严更甚的便是天道冥感、神明不昧,随着县官心中忧惧躲到东察院,崇安官府的权威更变成了一个笑话,百姓宁可听净鬳教的号令,也再不从县里政令,官府想收齐捐输税费,也只能依靠豪强士绅。

    更让管声骏头疼的是,他的前任崇安县令殷应寅自安徽引入松萝法僧侣,背靠瑞岩禅寺又来了一出“改稻为茶”的大戏,截断运河堆壅河田,试图将城外水田尽数化作茶林,结果导致连年大旱,最终只能归咎于崇安县外有旱魃作祟,悻悻而走。

    如今摆在管声骏面前的,就是这样一个烂摊子,而他所能想到的办法,只有依靠蛮力打破僵局。

    他始终坚信自己的所做,是朱子所说“天下之务莫大于恤民,而恤民之本,在人君正心术以立纲纪”。

    但在洪文定看来,他所作所为正心术是为立纲纪,立纲纪更是为长远恤民,只是其中有多少的私怨,又有多少见不得人的手段,就不足为外人道了。

    洪文定叹息一声,终于化作冷笑。

    “我在旧府衙之中,见到‘作邑彭氏三丈祠’的石匾,其中还有前宋赵抃相公的清献楼,如今崇安已成近千年之邑,清献河也有数百年之流,结果前人恩泽就被如此作践,可笑,可叹。”

    洪文定心中感叹,他纵然只是浮光掠影般了解了崇安县的源流,也明白这几处势力到底是从何而来,又是如何落到如今的境地了。

    唐代时,崇安县的几家高门大户,都是随左千牛卫上将军彭迁、兵马殿中都监彭珰在武夷山斩草除蒿、凿湖筑陂的先民氏族,崇安民众于南唐时在营岭县署义门旁建造“作邑彭氏三丈祠”纪缅其功业,感念他们有功于国、有利于民。

    五代时,扣冰古佛卓锡于崇安瑞岩,创瑞岩寺,在五代闽王处德行卓著,多次避免崇安陷于兵燹,又在本地驱邪镇妖、捍灾御寇,因此当地百姓在他圆寂之后年年祭奠生辰,家家户户燃烛二条,昼夜不熄以答神庥,俗称“蜡烛会”。

    南宋时,谥号“清献”的赵抃清正爱民,在崇安任上见当地积贫积弱,百姓生活困苦,农田灌溉困难,便开凿十里长的水渠,灌溉田地达万余亩,又在城东新筑临安坝,百姓为纪念赵抃功德,陆续有了清献梅、清献亭、清献碑、清献坝、清献桥。

    结果后来,崇安五十余家“巨室”,算起来不过几姓,年深日久盘剥百姓最为苛刻,小室之家民不聊生只能结社;瑞岩寺贪图香火结交权贵,借种茶之事占据民田,导致出现净鬳教揭竿而起与之对抗;官府知县同百姓去争夺利益,胥吏恃官府权势诡诈欺民,沆瀣一气放任清献河壅塞,终于在嘉靖崇安奇案一事之后威信丧尽。

    乡党、神佛、官府皆是如此,小民慢慢没了活路,只能盲目排外守旧,谁也不信,这让洪文定看明白了一个道理。
    第(1/3)页